走上台去,如游鱼入海,天高海阔任我行;下得台来,似归鸟入林,青涛千顷皆隐处。修为至此的演员不少,可见过吴京安,才知道这样的气度是可以和经年不变的少年意气牵系在一人身上的。
“我们这个戏是真的好。”50分钟谈戏剧人生,这句话反反复复挂在他嘴边。 他不继续抛出好在何处的一二三,而是把那些已经内化于心的台词和剧情摊开来说给我们听 :黄土罡风,关河月冷,长亭古道,城楼画角......在他饱含感情的旁征博引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模糊又热切的梦,不知其名,却让每一个听者眉心为之一动。 他也述说遗憾 :自己的戏、别人的戏,前者不懊恼,后者不避讳,单刀直入,有话就说。也因为如此,他交得一帮志趣相投的良师益友,嬉笑怒骂皆是真诚。 中国戏剧梅花奖,中国话剧金狮奖,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男演员奖,百佳电视艺术家,他就是那颗最没有杂质的铜豆子,落在名为“戏如人生”的大盆里,一阵阵颠搅晃荡中,多年不变地发出最响亮真实的声音。
人世间
检查好着装扮相,顶戴花翎一戴,吴京安就成了金殿上力主革除积弊的刘统勋,声音嘶哑,脊背挺直,语带悲悯与哀切。台下的观众悄悄交流,不少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破破烂烂、尘土满覆的官服上——他身后,光鲜整洁的满朝文武形成了不小的视觉冲击。
观众的反馈和专业剧评,多多少少总能进入吴京安的视线。直面观众的压力也是魅力,总是令他着迷。“影视剧是儿子,话剧是女儿。”现实中同样是一位女儿的父亲,吴京安对两种艺术形式的一视同仁里面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一点偏爱。
“一个角色的创作就是去感知人生、探索社会的经历。”透过各式各样的表演技巧和舞台表现方式,吴京安求取的不是谢幕的掌声,而是对人间百态阅览、参与的权利以遍历千帆却不麻木的品格。因此,再归化到“如何演”这件事儿上,他也就有了最高的原则和标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在行动中分析角色。”荒诞亦或传统,浪漫或者现实,都是对生活的一次抽丝剥茧,如何去找到那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线头并不是一种本能。“所以你要去不停推敲啊。”演绎过许多农民形象的他,打理着自己的秧苗, 除草施肥洒水,一轮又一轮,一茬接一茬,期待它长出不一样的神采来——经典为什么总能在舞台上获得长久的生命,大概也脱不开这个重要的原因。
2004年,吴京安所在的空政文工团取消了话剧团的编制,从那时到2014年以《红旗谱》重返话剧舞台,他只在2009年的《雷霆玫瑰》中,以剧中人的身份亮相国家大剧院戏剧场。奔波在剧组和基层慰问队之间,不时叫嚣起来的话剧瘾却是分毫不减甚至愈演愈烈,好在吴京安很快就找到了另一种继续与话剧舞台沟通交流的方式——朗诵。2018年年初,一场由濮存昕发起的“濮哥读美文” 朗诵会上,吴京安朗诵的《想北平》吸引了大批年轻观众的目光,数十年的舞台功力让他火了一把。
其实,1999年2月在北京中山音乐堂的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上,吴京安就被老舍先生的《想北平》吸引了,当时演绎《想北平》的,是德高望重的郑榕先生。当时已经轮椅代步的郑老师,开场前由濮存昕和吴京安轮流负责推上台去。“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他略带沙哑、京味儿浓郁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用吴京安的话说,北平就在眼前缓缓铺陈开来。那是一个闪耀着艺术理想和激情的舞台,乐池里站着郑小瑛、余隆,台上还有丁建华、濮存昕、姚锡娟、孙道临、乔榛、方明、肖雄等一批表演艺术家,大家不序长幼,不排资历, 都在一个大化装间里上装候场,谈艺道人生,而传承,也在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时刻于这里降临了。
那一天,郑榕老先生八十整寿。在化装间里,他忽然转头和守着他的吴京安说 :“小吴啊,这个朗诵我得退出了。”2004 年,郑榕老师正式辞演《想北平》。接手《想北平》的人,正是吴京安。
被鼓动着上台念《想北平》,吴京安意外有些怯。珠玉在前,自己作为一个儿化音还捋不顺的西安人,能行吗?他广泛征求大家意见,再强化了口音里的京味儿, 慢慢就在一篇经典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一次巡演回来, 吴京安在灯市口偶遇濮存昕,这位老同事和老友伸出了大拇指 :“《想北平》真的好!”一次他参与民族文化宫的“聆响·行歌”朗诵会,不客气地和在这个项目中负责《想北平》的李立宏借了一次机会:“以后这《想北平》 我来念了啊!”
少年时当风吟诵,心想着不过是一场对于记忆的锤炼;中年展卷台中,因着岁月累计而来的对于表演的郑重,手中的薄薄一页竟变得千钧重。 开悟自此始,更进一步的契机,竟藏在一场意外之中。
存正念
2014年,吴京安和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合作的话剧《红旗谱》全国巡演正如火如荼。这天,吴京安搭乘出租车赶赴北京南站,去参加石家庄站的演出,却意外遭遇两车迎面高速相撞的严重事故。伤情危重,当时正进藏演出的濮存昕等人甚至一度收到他没能挺过去的消息。 重症监护室的白墙,长达12个小时的失忆,吴京安至今恍恍惚惚 :“我死了吗?那总也想不起来的12个小时......一个人如果失掉了记忆,不就是死了吗?”
万幸的是,吴京安赢下了这场生死的博弈,这一次的意外也没有成为他演艺事业的终止符。“但是当我去朗读,去表演,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说不清,从前的吴京安当然也是上台前几个月就下死功夫琢磨本子的,但往后每一次登台,掏出来的不再是浑身解数, 而是心窝子。 所以,即使《天下粮田》是部政论戏,并无几多刘统勋个人际遇的详述,他还是让这个刚正不阿的老人说着“我就是一棵又直又辣的山东大葱”。朴实、本色,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刘统勋不是一个政治化的符号,他首先是一个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人。
吴京安说有人叫他“吴静安”,因为自己还真挺能静下来的:没有工作的时候,去菜场买个西红柿,和小区的大爷大妈唠唠嗑,日子里面的学问但凡分一丝儿到舞台上去,都能讲好一个故事。但他也反对经验化的表演,生活这块原材料,还是要经过老到的塑形、上釉、烧制,才可以称作是艺术品的。 40多载,从初入者到前辈,吴京安对于圈子里的大环境有着敏锐的感知。“时代在往前走,观念也得跟着变。”自嘲长得像兵马俑,他的豁达来得很水到渠成 : 没有人能永远演男一号,而各种有意思的角色带来的新鲜感和动力是无限的。 心轻万事皆鸿毛,不肯低头在草莽,当如是。
望故乡
入行42年,解放军艺术学院出身、部队工作,“伟光正”似乎成了吴京安演艺道路上难以撕下的标签。就拿横刀立马的军人形象而言,前至秦朝大将蒙恬,到收复台湾的靖海侯施琅,后有新四军领导人叶挺将军,更不用提地下工作者、特种兵......演过的角色被大家牢牢记得,他本人的陕西出身反而渐渐隐于幕后了。但他心中,一直有个演绎自己的故乡故事的梦。
读着柳青的《创业史》长大,也迷过伤痕文学时期莫伸的《窗口》,追过路遥《平凡的世界》,1993年,吴京安翻开了《白鹿原》。初次囫囵看完,他只觉得似懂非懂,但是“心上插得住刀子”的白嘉轩成了他最想演绎的角色之一。直到 2016年,西安外事学院带着《白鹿原》找上了吴京安,制作演绎自己的故乡,太容易上瘾了,何况是陕西这块有故事的土地。
他编、导、演三头挑,把这台被冠以“学院版”之称的《白鹿原》立在了舞台上。 戏成了,而《白鹿原》的缔造者陈忠实则在病中走到了人生的尽头。2016年4月,陈忠实先生辞世,首演刚刚过去三个多月的《白鹿原》此时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新一轮的排练。正式演出前一天的彩排场痛逢陈先生的头七,演出结束,灯光褪去,陈忠实的大幅肖像自舞台正上方缓缓降下,全体演员背向观众,致以三鞠躬。
我是原上经过千年风吹雨打,砸不碎捣不烂的一块黄土。晨雾弥漫,我感受土地上的吹起的风;残阳一抹,我守着背脊上世世代代的人。
在《白鹿原》的宣传语中,吴京安写下:裹一身三秦黄土,开一眼岁月天目。在他的白鹿原上,黄土下埋的是珍珠般的理想,是涌动的青春的讴歌。
“要的就是一股劲儿。”他说这台戏最疯狂的一次,剧组在舞美条件极不完善的体育馆搭台,一演就是六场。80个孩子仿照古希腊戏剧中的歌队形制列阵台侧,气魄宏大又返璞归真。
理想,信念,奋斗,激情。 “到了今天,胡子拉碴的花甲之年,我是愿意敞开怀抱,敞开心灵,用一米八的身体,用自己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的每一个细胞来激情热烈地拥抱剧场艺术的。”白鹿还正在全国各地奔腾,他和他的团队也许有了下一个目标,也许还是一个黄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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